有一道“金庸学”不解之题:《射雕英雄传》里的梅超风,练了九阴白骨爪,指甲暴长(这个印象应该来自改编的电视连续剧),那么问题来了,长着超过指甲的梅超风,每次上厕所大解之后,该怎么擦屁屁?
这个问题,涉及到中国人的如厕文明史。梅超风生活在南宋后期,宋代之前,尽管纸早已发明出来,但人们还不敢奢侈到用纸来清洁屁屁。那个时候,中国人普遍使用的清洁工具是木片、竹片,叫做“厕筹”。
厕筹很可能是随佛教传入中国的。我们以前说过,佛教徒很讲究身体的卫生,佛祖常教导信徒要每日刷牙,经常修指甲,佛经中也有专门指导僧人如厕的文字:上厕所时,“当中而坐,莫令污厕两边。……起止已竟,用筹净刮令净。若无筹不得壁上拭令净,不得厕板梁栿上拭令净,不得用石,不得用青草,土块软木皮软叶奇木皆不得用;所应用者,木竹苇作筹。度量法,极长者一磔,短者四指。已用者不得振令污净者,不得着净筹中。”
南唐李后主好浮屠氏之法,曾经为僧侣亲自削厕筹:“后主与周后顶僧伽帽,披袈裟,课诵佛经,跪拜顿颡,至为瘤赘。亲削僧徒厕简,试之以颊,少有芒剌,则再加修治。”不要取笑古人,中世纪后期的法国,皇宫内还用一根悬挂着的麻绳拭秽呢,而且,这根麻绳是公用的,国王用过之后,王后继续用,王后用过,其他人接着用。
日本有些寺院,还保留着古老的厕筹清洁法。据陈平原先生游历日本寺院时所见,京都东福寺,禅林东侧有僧人专用的厕所,叫“东司”,里面插有“厕篦”。陈平原说,“厕篦也叫‘厕简’、‘厕筹’,乃大便后用以拭秽之竹木小片。厕所边上插着木竹小片,这情形我还依稀记得”。
虽说唐朝时,人们普遍使用厕筹,但此时已开始有一些人利用废弃的纸张擦屁屁。据唐代《教诫新学比丘行护律仪》记载的僧人如厕规范,僧侣被要求“常具厕筹,不得失阙”,“不得用文字故纸”。既然特别提到了“不得用文字故纸”,显然已经有人这么做了,因此才需要禁止。不过,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专门的手纸,偶尔被用来拭秽的只是“文字故纸”。
那么中国社会究竟什么时候出现了手纸呢?有些网文说,“中国人使用手纸的最早记载见于元朝,大概是因为元朝是外族入主,没有汉民族‘敬惜字纸’的意识。”还有一篇网文,题目叫《元朝取代宋朝是历史的巨大进步》,作者这么认为的依据之一,就是相信元朝的蒙古贵族带来了手纸,如果没有蒙古贵族率先使用手纸,只怕中国人还坚持用厕筹擦屁股呢。作者引用苏轼的诗“石建方欣洗牏厕”来论证,说“牏厕”即厕筹,说明宋朝人没有手纸,只有厕筹。
这是典型的“半桶水晃荡”。其实,苏轼诗中的“牏厕”,只是“厕牏”的笔误,并不是厕筹,而是指贴身衬衫,或者便器。南宋学者叶梦得早已在他的《石林诗话》中纠正过苏轼的笔误:“古今人用事有趁笔快意而误者,虽名辈有所不免。苏子瞻‘石建方欣洗牏厕’,据《汉书》,牏厕本作厕牏,盖中衣也,二字义不应可颠倒用。”
不过,元朝时,皇宫之内的御厕,确实有了专供皇帝、后妃使用的手纸。据《元史》后妃列传,忽必烈的儿媳妇,“性孝谨,善事中宫,世祖每称之为贤德媳妇。侍昭睿顺圣皇后,不离左右,至溷厕所用纸,亦以面擦,令柔软以进”。用脸部测试手纸的柔软度,大概是仿效南唐李后主与周后用脸部测试厕筹的光滑度。
但《元史》后妃列传并不是“使用手纸的最早记载”,因为南宋时,至少在皇室与政府部门中,已出现了专用的手纸,叫做“净纸”。南宋《馆阁录》载,“国史日历所,在道山堂之东,北一间为澡圊过道,内设澡室,并手巾水盆,后为圊,仪鸾司掌洒扫,厕板不得污秽,净纸不得狼藉,水盆不得停滓,手巾不得积垢,平地不得湿烂。”显然,南宋杭州的国史日历所内,设有公共厕所,里面陈设完备,有净纸、水盆、手巾,而且非常干净、卫生。
这才是我们目前见到的中国人使用手纸的最早记录。不必奇怪,南宋时,造纸术已经推广开来,纸的生产已经规模化,纸张早已不是什么贵重物品,被应用于如厕,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不过,宋元时期,手纸的使用尚未普及,民间兼用厕筹。元初笔记《南村辍耕录》载,“今寺观削木为筹,置溷圊中,名曰厕筹。”可知当时一些寺院的厕所,还在使用厕筹。但有些寺院已用上了手纸。昆曲《西厢记》中有一段精彩的打诨,来看看:
(付):啊呀,走错哉,走错哉。走至东圊半边来哉!
(小生):何谓东圊?
(付):俗家人叫毛坑,出家人叫东圊。道人,拿草纸来。
(小生):做什么?
(付):请相公出恭。
(小生):不消。
(付):小恭?
(小生):也不消。
(付):屁总要放一个。
(小生):什么说话?
(付):真个标标致致面孔,肚皮里连屁才无得个。
这段戏曲告诉我们,张生歇息的这个寺院,是备有手纸的。
到了明清时期,手纸的使用已经相当普遍。皇家自不待言。明朝宫廷内设有一个专门给内廷宫人制造手纸的机构,叫做宝钞司(好名字哇!),“掌造粗细草纸”,宝钞司抄造的草纸,“竖不足二尺,阔不足三尺,各用帘抄成一张,即以独轮小车运赴平地晒干,类总入库,每岁进宫中以备宫人使用”。皇帝使用的手纸,更加讲究,由监纸房特制、特供:“至圣上所用草纸,系内官监纸房抄造,淡黄色,绵软细厚,裁方可三寸余,进交管净近侍收,非此司(宝钞司)造也。”
明代的富贵人家当然也有手纸。《金瓶梅》写道:“一回,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,就哭起来。李瓶儿走来,连忙接过来,替他脱衣裳时,就拉了一抱裙奶屎。孟玉楼笑道:‘好个吴应元,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。’月娘连忙叫小玉拿草纸替他抹。”可见西门大官人的家中是常备手纸的。
甚至农村的厕所也出现了手纸——虽然还比较稀罕。明末小说集《照世杯》中有一个故事说,乡下土财主穆太公,在乡中建了一间公厕,并贴出广告:“穆家喷香新坑,奉求远近君子下顾,本宅愿贴草纸”。结果生意火爆,原来,乡下人“用惯了稻草瓦片,见有现成草纸,怎么不动火?还有出了恭,揩也不揩,落那一张草纸回家去的”。
清代时,手纸更是成了市民日常生活必备的寻常用品。小说《瑶华传》里面有个细节:“见一个挑夫,将空担靠在一个墙上,向别个铺家讨了一张手纸,上毛房去了。”显然,当时手纸应该非常便宜,不值几个钱,所以才可以向铺家讨要。清代的监狱也向囚犯提供手纸。据清人笔记《咫尺偶闻》,已经定谳的囚犯,“五日一沐,三日一栉。木梳、草纸、疏巾、碱豆,敝斯易,乏斯给。女狱倍之”。囚犯都用上了草纸,一般市井人家肯定不缺几张手纸啦。
回到梅超风如厕之后如何“善后”的问题,梅氏生活在南宋后期,是筹纸兼用的时期,此时社会中已出现了手纸,同时又保留着使用厕筹的习惯。厕筹短者二三寸,长者五六寸,梅超风手指甲再长,也不妨碍她使用厕筹。如果她用的是手纸,尽管指甲过长会带来一点小小的麻烦,但也不至于解决不了问题,动作小心一点就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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